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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高佳编辑
赵孟1
年7月26日，湖北恩施州建始县普降暴雨。河流、水库水位暴涨，山洪来袭，城区内涝严重，住在城里小河边的张槐秀被淹没在自家房中。
洪水夺去了5人的生命，目前仍有1人失联。住在城区的一位92岁老太太说，她的房子从没被淹得这么厉害，一层完全没在水中。建始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强调：“洪水来势迅猛，超百年一遇。”
庄稼成排倒下，陷进泥浆，街道边的商铺开始甩卖，有商户声称损失近80万元。复盘山洪来袭的夜晚，这座鄂西县城和洪水的较量难分胜负。它本该准备得更充分。
被淹没的人
关于张槐秀的死，山洪过后，人们只能通过她房里的狼藉来想象。
房子整体被淹没，地板、墙面，直至屋顶，到处是洪水退后留下的污泥印记。天花板上的吊灯碎了，沙发被冲到客厅中央，壁挂电视机靠一根线悬于空中。唯一保持原样的是一幅壁画，它写着“家和万事兴”。
建始县地处鄂西，紧挨重庆，县城建在山间平地，清江支流广润河穿城而过，河以北属巫山山脉，南边是武陵山脉。依山傍水的县城，早见识过自然的威力。最近一次在4年前，也是山洪来袭，城区低洼处的不少房屋进了水，没到人的小腿，现在墙面上还看得出水留下的痕迹。
4年前的那一回山洪，张槐秀的房子没遭殃。她住在公路局家属院，当地人把这里叫作“公路段”，有条小河从这里流过，因此又叫“小河边”。小河边的房子，少有比张槐秀这间地势更低的。这间房位于家属楼一层的角落，门前有个直径约2米的过水涵洞，行人低头能从涵洞中穿过。4年前洪水来时，涵洞救了张槐秀的家。
前不久，因施工需要，涵洞顶上道路被封，从涵洞顶上的路面到涵洞口，临时搭建了一段铁质台阶，台阶的下半段，正好挡在了涵洞口。要是知道这段台阶会削弱涵洞的排水功能，张槐秀或许会拒绝楼梯的修建。但张槐秀的外孙女说，70岁的外婆没预料到这一点，社区工作人员来做工作后，她马上就同意了。
陈槐秀门前新建的楼梯。图片源自受访者。她的儿子马建恩在附近开了间杂货店，又支起一个早餐铺。每天早上，张槐秀都去帮忙蒸包子，煮稀饭，从家里走到店铺通常需要花费5分钟。
7月25日夜里，小河边的人睡得不安生——住在河边，只要听见雨声，都不安生。张槐秀醒得早，5点多，她来到早餐铺，开始包包子。只蒸完一笼，6点40分，一位邻居推着摩托车从早餐铺门前经过，要把车停到公路上的高处去，“水涨得太快咯！”他对张槐秀喊道，那时水漫上了他的小腿。
张槐秀和老伴也停下手里的活，往家里赶，他们准备取了身份证和换洗衣服，回到儿子家的铺面二楼避水。7点钟，邻居见水上了门前的台阶，漫进房子，张槐秀还没出来。
住在恩施的女儿听说建始大雨，拨通张槐秀的电话。“赶快叫人来救我们！”张槐秀在电话中喊，“我现在站在沙发上，得举着手机。”家人拨了和，接线员回复他们，“先自救，把房门打开。”但张槐秀推不动房门，门外好像挡着些什么东西。
水还在涨，已经漫到人的胸口，马建恩绕到家属楼后，打算从厨房的窗户里钻进去救人，但厨房通往客厅的门打不开。8点左右，他又返回前门，游到房子边。上游漂来的泡沫、铁桶，木板和一辆白色小轿车在低洼处汇集，堵住了房门，有几位邻居站上新修的楼梯，用一把木梯把张槐秀家的窗户捅破一个窟窿，马建恩下水把离窗子近些的父亲拖了上去。
邻居帮忙把他父亲送到公路上，马建恩再游回房子边，水已经淹没额头了。堆在房门口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打不开门，看不见母亲的位置，窗户上安着防盗网，他伸手也碰不着她。洪水还在上涨，9点钟，房子和张槐秀被完全淹没。
张槐秀的外孙告诉界面新闻，从凌晨洪水到来到次日天亮，他们并没有收到预警信息，也没有任何人来通知他们转移。另一位邻居称，7月28日早上9点多，才听到第一声警报在小河边响起。
洪水过后，张槐秀的房里一片狼藉。图片源自受访者。周边自建房里的人早就跑上了高楼层，房子低矮的，就在房顶架起梯子，爬上邻家的高楼顶。怕房子淹水倒塌，还有人跑上不远处的山坡。等洪水消退，人们回到路面已是正午，到了下午1点多钟，张槐秀被救援队抬出家门。
老伴知道张槐秀不在了，不愿说话，也不吃饭，只是坐着看她的相片。“为么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今年74岁，身体本不如老伴儿硬朗，看见人家清理房子，又掉一阵眼泪，问道：“往后我住到哪？”
屋顶求生
“这是超百年一遇的洪水。”建始县新闻办工作人员常常提到这句。7月26日晚，建始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召开新闻通气会，称7月26日建始县城区的国家基本气象站日降水量.1mm，超过自年有档案资料以来极值——年7月19日降水量.7mm。
在这场洪水中，建始县有5人丧命，1人失联。根据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的通报，余公顷农作物受灾，多间房屋受损。
“建始是典型的山区县城，这次洪水是由于暴雨，在山区沿河流和溪沟形成的山洪。”浙江大学水文与水资源工程研究所所长冉启华说，“跟我们在长江、黄河看到的洪水不一样，山洪的主要特征是暴涨暴落。目前在我国，山洪灾害伤亡人数占洪涝灾害伤亡人数的70%左右。”
即便已经面对过和年的洪水，当地人也很难拿出经验对付这场更加来势汹汹的山洪。
寨坡村长槽，被淹的玉米地。摄影：高佳寨坡村海拔多米，离城区20多公里远。四周高山环绕，有村民把房子建在山岭间的低谷，把这里称作“长槽”，孙诗明家住在长槽的最深处。
7月26日凌晨4点，他被雨声吵醒，“哗哗的，像天上有个大盆，在往下倒水。”下了一个钟头，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打来“赶快骑电动车走，上高的地方。”孙诗明没在意，“这里经常淹水，一般都是淹了田，水再大一点，就淹到公路，到门沿。”他没想到，这次跟以往不同，“大概只花了20分钟，就从门沿淹到一楼。”
早年在矿上工作时，孙诗明腿受了伤，落了残疾，见一楼漫进水，他赶紧下了轮椅，抱着两床被子和两只猪仔往二楼爬。猪仔刚买回来不久，花了将近块钱。还在楼下“抢救”五只鸡的妻子，下半身已经被水淹没。到了10点多钟，房子的一层浸在水里，“从二楼看着，底下像汪洋大海。”
孙诗明建房的时候，山上掉了个大石头下来，把房子的后墙砸出一个洞。他担心雨下得大，山上滑坡，又滚下石头，打电话给请求救援，之后和妻子、母亲一起陷入等待。
他跟妻子原本都在深圳打工，今年满50岁，工厂不再给交保险，又碰上疫情，过完年后就一直在家待着。“孩子说要我们在家喂两个猪，种点地，回来他们有肉吃。现在一亩多的玉米都淹水了，但猪不是保住了吗？”他觉得自己挺幸运，总是咧着嘴。
建始下暴雨之前的7月17日，恩施也遭到暴雨袭击，清江水位暴涨，城区内涝严重，街道上的汽车像船一样在水面漂浮。那时，寨坡村的李永福在恩施女儿家里住，市里停了近十天的水，生活不便，她又带着外孙回到村里，刚回来没两天，房子就被淹了。
信号也没了，电话拨不出去，李永福急哭了。从年来到长槽，她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还好女婿住得不远，赶来绕到房后，用四根木棍作梯子，架在二楼房顶和邻居家中间，李永福得以爬上邻居的房子。邻居房子的三楼跟屋后的山坡相连，她从这里走上山坡，一直走到在高处建房的人家。
彭小燕爬上木棍做成的梯子，到了邻家。摄影：高佳在当地，上了岁数的人都会提前给自己准备棺材，放在屋里。7月27日，洪水退了，李永福回来收拾她的屋子，一开门，见棺材冲到堂屋门口，沾着泥浆。门前种的辣椒、黄瓜、茄子保不住了，床、电视机也都被水淹了，还有一台洗衣机被冲翻，堵住了卧室门，怎么也打不开。她打电话给在外地打工的丈夫，让他回来，“但他说水已经过了，回来也起不了作用，在外面多挣点钱算了。”
在长槽，洪水来临时，处境更危险的是李永福的小叔子——他独身一人住一间平房。房子是今年拿了扶贫补助刚建起的，除了几张被褥，床还没来得及添置。
那天早上，水漫上被褥，他才惊醒，赶紧跑去猪圈看他的唯一一头猪是否还在，再回房里时，水已经涨到胸口。他踩着门把手，上了房梁，沿着梁往屋后走，敲开几片房瓦，钻上房顶，再爬上邻居从二楼递来的梯子。途中掉下水三次，还好他通水性。
这里没有地下水管道，洪水通过地下溶洞泄掉，当地人称这样的洞为“消水洞”。这场洪水实在太大，雨停了几个小时，水还没泄完，下午4点钟，救援队伍赶来，这才把十几个仍困在房中的人接上了救生艇。
“看着店铺被淹”
在来到建始之前，这场“超百年一遇”的洪水先经过了县城北边的乡镇。建始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副主任陈让乐介绍，“7月25号夜里，局部性降雨先是出现在县城北边的龙坪镇，再到茅田，再到长梁，7月26号凌晨5点左右来到城区。”
洪水过后，天朗气清，长梁镇陇里社区的商铺都把货物搬到街道上清理。长梁离建始县城10公里远，沿街商铺损失惨重，是在这次洪水中受灾最严重的乡镇。
林峰住在县城，夜里被雨声吵醒后，赶紧开车奔向陇里，他在陇里开了一家快递店，店铺地势低洼，有来件快递还堆在店里。凌晨4点，他赶到时，街道已经灌了水，“走不过去，只能站在路口，看着店被淹。”
店铺里的水涨到了1.5米，包裹几乎都被淹了，林峰和店员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打了多个电话。“主要跟客户谈补偿，比如寄的是衣服，就问能不能补偿干洗费，一件衣服10块钱。”周边住户对这场洪水都心有戚戚，很多收到电话来取件的人表示不需要赔偿。有人来到店里，拆开快递，把已经掉了色，混杂在一起的衣服塞进塑料袋，什么话也没说，提着就走了。
陇里街道上，店铺在清理、甩卖，门前围着来捡货的人。摄影：高佳陇里街上的每家店门前都堆着清理出来的垃圾，常见的有被水泡坏的沙发，毛毯，路由器，还有做酱菜的坛子。一家花店收拾得利落，存活下来的所有植物都被摆到门前。
更多的货物都贬值了，店铺干脆开始甩卖。一家母婴商店里，原本10元一件的衣服，现在卖10元3件。店主估算，泡水的货物加上报废的电脑和空调，损失有近5万元。引来最多顾客的是一家叫“长梁百货大楼”的店面，所有泡水的鞋子都堆在门口，“解放鞋进价17块，卖10块一双，运动鞋进价来块，卖50。”
损失最严重的一家店叫“陇里五金”，开在林峰的快递店旁边，除了店面，老板秦涛的三个仓库也都租在这条街上。他卖日杂百货，7月24号才刚进的货，把仓库堆得满满当当，现在货架倒成一片，酱菜坛，水桶，笼屉被冲得七零八落。秦涛很激动，自称损失了近80万元。
“这是我的命。”秦涛两宿没睡，眼睛是红的，他说：“这个洪水，降雨只是一部分原因。也有人为的原因，他们不应该架桥。”
秦涛有三间仓库被淹，仓库门坏了，许多货物被水冲走。摄影：高佳他说的这座桥建在流经镇里的一条小河上，洪水来时还没竣工。
附近一家丧葬用品店店主陈鹏也认为，陇里街道被淹和这座桥有一定关系。“8点钟，有吊车来把桥给拆了，就两三分钟的时间，我这房里的水就消下去了。”他向界面新闻记者展示拍摄的视频，“当时在桥的一边，水离桥面还有一米多高的距离。另一边水已经满了，冰箱、泡沫、红木板这些漂来的垃圾，堵着露在外面的钢管架，导致水流不动。”
陈鹏的房屋建在河畔，早在洪水到来前一周，他见流经自家屋后的河段有泥沙淤积，河道只剩三四十公分宽，就打电话向镇里反应，希望有人来疏通河道。7月25日，镇里终于派来人，河道刚挖完，暴雨就来了。“要是那天没挖开，陇里还得再多淹几个小时。”陈鹏说。
还没修完的桥和河面上漂来的垃圾，挡住了水流。图片源自受访者。难以抵挡的洪水
洪水来到建始县城时，气势更加凶猛。社交平台上流传的一段建始洪水视频，像电影里的场景。广润河的水汹涌湍急，街道上的车被卷进急流，跌跌撞撞地跟着河水往前冲。
根据县防汛抗旱指挥部的通报，自7月26日凌晨3时起至7时，城区广润河水位陡涨5.86米，洪峰水位达到.70米，超警戒水位3.70米，相应最大洪峰流量0立方米／秒。城里街道边的许多房子都漫进了水，有些漫进几十公分，有些涨到一米五六，淹得厉害的小河边，水有两米多高。
“这一次城市积水的严重，是因为雨势太强了，已经超过城区气象站建站以来的极值。”陈让乐说，“我们县城的防洪标准是20到30年，但这是超百年一遇的洪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防洪能力。”
建始县水利局总工程师王卓解释城区内涝的原因：“建始城区有四条支流，都在城区汇入广润河，但是广润河的水位涨起来之后，对支流形成了顶托的作用，这些中小河道被顶托之后，水就漫出堤坝。”（注：顶托，指支流水流被干流高水位所阻，导致支流水位持续抬高的现象。）
为了减轻广润河的防洪压力，7月26日凌晨3点起，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对城区上游的闸木水水库和下游小溪口水库进行联合调度。“利用上游水库削减洪峰，保证下游的水位小于上游的过洪水位。闸木水水库的入库的洪峰流量为立方米/秒，最大下泄流量为立方米/秒。下游加大水库下泄流量，减少小溪口水库水位对城区行洪的顶托影响。”陈让乐说。
“这个调度方案没错，但问题在于山洪的洪峰相对偏大，上下游两个水库都是中型水库，调洪能力偏小。”冉启华说：“入库洪峰是立方米/秒，下泄是立方米/秒，削峰率只有25%。而且在削峰的同时，县城的雨还在下，这就导致削峰的效果不显著。”
洪水过后的闸木水水库。摄影：高佳山洪这种突发性的洪灾来临时，县城和洪水奔涌的速度赛跑，在防范上的确有难点。“像建始这类西部县城，要想完全做好防洪措施，投入成本会很大。山洪的特点是来得快、去得快、洪峰大，这就要求城区地势要高，而且全县都高，一旦有地方低洼，水就能冲进去。一般来说，从造价上是不经济的，也是不现实的。”冉启华说。
它对气象预报的要求也更高，需要精细的气象信息，能够预报下雨的时间和每小时的降水量。“25号晚上11点开始降雨之后，我们发了6条暴雨预警信息。”陈让乐说：“凌晨城区停电，我们用发电机发电，把这些信息传达给县乡村各级负责人。”
但更要紧的，基层乡（镇）和村组一级负责人如何制定应对预案。“也就是要了解，哪些地方最容易淹水，哪些人居住在这些地方，来水时要及时要盯上去。”冉启华了解过浙江的一些村子，村干部对于村里哪一栋房子最容易被淹，房子里住了几个人了解得清楚，当地一旦发布预警，就有专门的人员去帮助这些居民。“预案要做细、做实，要真正地把它当成一个事来做，才能起到作用，至少避免人员伤亡。”
张槐秀所在的小河边属朝阳社区，社区书记刘修平解释：“我6点39分在群里发信息，让我们社区的全部干部到各个网格、支部通知居民马上有大雨，我们的支部书记一直在受灾最重的小河边疏导居民向安全的地方转移，同时打、求救，但当时信号不太好，打不通。”
但小河边的居民为张槐秀惋惜，他们说：“没有人来提前通知我们。”至于为何居民在早上9点多才听到警报声，刘修平解释，社区没有发警报的装备，居民听到的警报声，是由县里发出的，“（警报时间）可能是有一点晚。”
而在长梁镇北边，距离建始县城近30公里的茅田乡，7月26日凌晨暴雨来时，警报声早早地吵醒了主干道边的居民。人们被转移到文化中心，那是乡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他们一夜没睡，等着雨停。一位读四年级的女孩记得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像下冰雹。”
两天后，茅田已经恢复到暴雨前的模样。唯一受灾严重的是家电器店，它背后山坡上的一条小河漫堤，水从窗户冲进店里，灌满了卫生间。山洪没有继续在这儿展示它的威力，浩浩荡荡地南行，在天亮时，抵达建始城区。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林峰、秦涛、陈鹏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