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黛青的远山,隐约可见。近处,两山如蛟龙奔腾而来,山间林木葱郁,点缀着一片红,一片白:红的是桃花,白的是李花。两山之下的平原,阡陌纵横,在蜜蜂的追逐下,油菜花摇曳生姿,把山下的平坝都染成金黄色。或许,画家觉得色彩还不够丰满,索性将整盘绿色的颜料,都泼到画布上,在金黄的油菜花之间,抹出一条碧波……这是大自然画出的五彩磁洞沟,那条碧波名叫磁洞沟河。
磁洞沟河,是磨刀溪的支流之一,发源于齐岳山。巍巍的齐岳山,喀斯特地貌发育,溶洞巨多,地下河流密布。宜万铁路修建时,地下河时常突水,给齐岳山隧道施工带来极大的困难。传说,施工单位在开掘隧道时,曾经挖出一个溶洞,巨大无比,溶洞高度超过举世闻名的利川腾龙洞。
为了解决齐岳山隧道的突水隐患,铁道部组织专家对齐岳山的水文,进行了深入的调查,终于让我们一窥齐岳山地下伏流的奥秘:始于谋道镇东南的天阴桥(标高米)的齐岳山地下伏流,沿岩溶槽谷途经玉皇庙、观音寺、李家院子、德胜场、陶家新房子,至塘坊响水洞,伏流喷涌而出,形成一道巨大的瀑布,声势惊人。光绪《利川县志》载:“(磁洞沟水)悬流十余丈,四时响震,声闻数里。”
响水洞下方的洞溪口,亦通齐岳山地下伏流。平时,它是干洞,涨潮则有水自洞中出,与响水洞合流,由西向东,过昌坪、柿子坝、地坝滩(一作地宝滩)、泥溪,汇入磨刀溪,流入万里长江。
十年前,我和朋友一起去云阳考察古盐道。回程时,至龙角、泥溪溯溪而上,随之向东翻上齐岳山,准备取道柏杨坝回家。在齐岳山上的东阳沟询问当地百姓,回答说,山下就是地坝滩。我想起光绪《利川县志》刊载的利川地图,磁洞沟水的终点就是地坝滩,于是兴奋地问道:“如果我们不上齐岳山,直接从泥溪、地坝滩一直向上走,是不是可以直接到达谋道镇的上磁?”
老百姓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
不过,这种鄙视并不降低我的兴奋:对古代谋道一带的老百姓来说,沿磁洞沟河到云阳县,显然是一条便捷的近路,也就是说,磁洞沟绝对存在一条古盐道。
二
磁洞沟背倚中坝山,前望齐岳山,峡壑纵横,地势险峻,色彩明快,是大自然千百年经营的画图。
自古以来,磁洞沟一带的疆域规划,同样是一块大拼图。
明洪武四年,朱元璋命汤和为征西元帅,廖永忠为副帅,康茂才为先锋,率京卫荆湘舟师五万,由瞿塘攻打重庆的大夏明氏政权。明军傅友德从长江三峡进军,大夏丞相戴寿等聚集所有部众防守瞿塘峡,在明氏统率看来,只要堵住长江,重庆一带就稳如盘石。哪料,傅友德派奇兵一支,避开长江水路,绕道今恩施、利川,翻越齐岳山,直插重庆。大夏军队大乱,瞿塘峡失守。从此,翻越齐岳山的道路被称为“奇道”,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称:“自巴蜀而瞰荆楚,恒以此为出奇之道。”
不得不说,朱远璋很有政治远见,此战让他看到齐岳山的重要性。他不像传统的疆域划分那样,让卫、县、屯整齐划一,而是有意让其犬牙交错,形成相互监视的状态。在磁洞沟这个小小的地方,石柱、万县、云阳、奉节与利川五地相接。磁洞沟北,旧有五龙关。其得名,即缘于此。
朱元璋的规划虽然费尽心力,但明代中期,齐岳山的守备开始松弛,成为巴蜀之间的火药桶。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船头寨黄中造反,明廷花了十余年时间,动用四川、湖广、贵州三地兵力,才将之镇压。最后一战,川军达到万州后,又至云阳横渡长江,沿磨刀溪上溯,经新军口、地坝滩,抵长滩井。这条进军线路很是奇怪,从现在的交通分析,自万州渡江,可直抵长滩井和龙驹坝,用不着从云阳迂回。是当时万州至龙驹的交通不便,还是避免在万州渡江时受到支罗土兵的攻击?不过,从这条进军线路可看出,磁洞沟至云阳的交通线路,至迟在明代就已经开辟。
黄中造反,迫使明廷进一步加强对齐岳山的防备,其主要的手段就是建关隘、设巡检、辟屯田。
磁洞沟与船头寨接壤,又是五邑交界之地,其建设力度最大。松木屯、元里屯、中坝屯、擂鼓屯、大坪屯沿着磁洞沟河一字排开,外地征调而来的军民,一边操练,一边兴修农田。彼时,磁洞沟河至地坝滩,大多为利川县境。由于谋道集镇旧属重庆,因此,古代有一条道路,就是由南坪上齐岳山风门坳,经普子岭,入磁洞沟。
很多年前,我去重庆万县区的白土寻访五龙关:关在小山上,青石打制的石梯从山脚直达山项,石梯尽头的栏杆上,各立有一个雄壮的石狮。当地人已经不知道,相邻的解家坝曾是利川地界,只有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得知我们从利川而来,拉着我们高声道:“我们当年属于施南府利川县南坪十四保!”
两年后,我在网上偶尔遇到一名重庆的工程师,他说他是重庆石家人,原属利川。他还寄来石家的家谱,明确地写道,他们家族祖先是施州卫军官,黄中造反后派到磁洞沟的中坝屯一带设立屯田。
年,原属利川磁洞沟一带的水口、大村、青龙、石家四个乡划归重庆,一条无形的线,将两地居民的交往隔开。但仍然有很多人安居重庆,记得自己曾是“施南府利川县”人,颇有些遗民回忆先朝的味道,令我感慨万千。
三
“磁洞”的得名,很有争议。民国《云阳县志》认为,这里过去有一种石材,质理坚细,当地老百姓取石雕刻为砚台。久而取石成穴,故名磁洞。
砚台出香,其出产之地,必然是文化发达之地。卫所军民,为磁洞沟带来的首先是佛教文化。过去的磁洞沟一带有万利寺、碧云庵,松木寺、石牛寺多个寺庵。至清代,碧云庵尚存明代嘉靖年间的铜钟一口,其上文曰:“湖广施州卫中千户所胡百户下大中坝屯堡”。据清光绪《利川县志》记载,碧云庵前双溪绕流,寺后有一颗大古松,遮天蔽日。
卫所军民,带来的第二种文化是农耕文化。原来古木遮天的磁洞沟,田地大量开辟,稻谷普遍种植,成为利川的小江南。而与之相适应的是家族文化的兴起,家家建立祠堂,祭祀先祖,现在磁洞沟还保留着不少大家族的祠堂。
明代内地卫所士兵战斗力有名的“渣”,不堪一战。不过,施州卫军队,多次奉征,在“平播”等战役中,表现突出。磁洞沟一带的老百姓更是勇猛善战。
清末,齐岳山匪盗横行,南坪余炳厚、云阳王文同等设立云阳、万县、奉节、利川四邑联合团,并购《民报》等,倡议光复故鼎。四邑联合团总部设在磁洞沟相邻的老鸦塘,四邑相交的磁洞沟成为联合团的防守重心,洞溪口、风口坳都有四邑联合团设置的关隘。
年,牟鸿勋拟在利川组织鄂西靖国军,辛亥革命元老张祝南秘密从万县到利川。不料,半夜过齐岳山时,肩舆失足,跌落悬崖下,摔得头破血流。张祝南一行只好摸黑搀扶而行,在山口又遇民团盘查,张祝南有《夜过齐岳山》诗云:
导引出山口,关寨严防堵。
民哨细盘查,报告团公所。
团总肃客入,热情具酒脯。
坐谈建军意,更忽报五鼓……
此处的团公所,很可能就是四邑联合团。
四邑联合团兵强马壮,枪炮犀利,打了不少胜仗,维护了齐岳山一带的平安。年,云阳、奉节窜来一股大匪,在地坝滩驻扎,扰乱治安。四邑联合团以磁洞沟的精壮团丁为主力,从磁洞沟河而下,将地坝滩包围,一举将土匪击溃。
上次去五龙关,我们还意外地在相邻的一个村,发现王文同兄弟的旧居。这是一个大合院,建筑法式与鱼木寨六吉堂等相似。正屋前面的栏杆上镶嵌两道石屏,石屏文字雕刻精美,有王文同的落款。
我们老屋走出后,当地老百姓又遥指远方,说当年四邑联合团攻打神兵,在干河沟遇伏,余炳厚在此战死……
四
我曾徜徉在磁洞沟河岸,看在顽皮的小孩赤裸着身体,在清澈的河中戏耍;
我曾漫步在磁洞沟的兴隆老街,看着古旧的老房子在夕阳下,散发余晖;
我曾爬上磁洞沟那棵千年银杏,采摘树上的果实;
我曾在一栋普通的民居前,看着一位老人慢慢将脱粒的玉米,拾放进簸箕;
我曾在站在响水洞瀑布下,接受水雾的洗涤。
真是幸运,经过数十年的大开发,深山最美的这一道风景,没有被破坏。
20世纪80年代,清江流域亦有一个大瀑布,乡政府想建造水电站,其时我父亲任职于水利局,坚决反对。待他调职后,该水电站一举建成。亿万年轰响的瀑布,及此而绝。一道美景,从此消失。
竣工之日,水电站请利川最有名的书法家,书联一副,其中有“飞空”一语,形象水势之浩大。父亲听后,哼了一声道:“飞空应该改为成空,一切成空!”果不其然,电站建成后的效益,惨不忍睹。
喀斯特地貌环境中的地下伏流,水量不可控,修建水电站多得不偿失。这本是一个水利常识,但在利益的驱动下,有的人不惜犯错。
不是没有人打过响水洞瀑布的主意,最终,一位不知名的水利技术人员,接受了这个任务,但他没有直接将引水渠建在响水洞口,而是在瀑布的下游修建了磁洞沟水电站。整个响水洞瀑布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单纯论经济效益,或许它比清江瀑布那座水电站更加不如——毕竟,它放弃了瀑布高水头的巨大诱惑,也意味着放弃了巨大的水能优势。
可是,我们不能不赞赏这个设计。当新篇章翻开,我们发现,这轰鸣的瀑布,是多么的珍贵。
白练高悬,千年遗响,正是磁洞沟的灵魂所在。
内容来源|龙船调旅游